【原创】王老师:中国的“工匠精神”为什么失传?–––怀念“师徒制”
  • 信息来源: 嘉兴质量网
  • 日期: 2022-07-0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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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的“工匠精神”为什么失传?—-怀念“师徒制”

我曾经考察过日本与德国的多家公司,经常被日本(不包括海外企业)与德国工人的精益求精、一丝不苟的精神所震惊。

但心里往往还会涌上一种遗撼:其实我们的工厂也曾有过类似的工匠精神。可惜不少企业巳经失传了。

师徒制“有利于工匠精神传承,以我自己亲身经历为例说明。

1965年,我从我国一所著名大学毕业后,分配在上海一家超大型企业,以前是苏联专家在这个工厂做技木辅导,后来由于众所周知的历史原因,苏联专家撤走了,但在苏联专家帮助下,建立的一套管理体系却仍保存下来了。

当时,“文革”还未开始。工厂规定,新来的大学生一律到基层劳动锻炼一年。

我被分配在技术监督科(即现在的质检科)劳动,这个科有近两百名员工,负责公司产品检验、计量、理化试验。我劳动的第一站是装配检验站。

从进检验站开始,我第一次体会到“工匠精神”的含义。

站长是个老技师,技监科长和站长给我的第一个任务,是把工厂生产的三种产品全部拆成零件,再全部按图纸装配为成品,然后自己检验,站长复检。

工厂生产的是精密仪器,有一部份是军工产品。所以管理上十分严格。工艺卡一直分到每一个工步,如何操作?写得明明白白。产品质量项目的调试要求,不少要精确到微米。装配车间每个工段都配备工艺技术员,监督工艺执行情况,指导工人操作。再加上规范的巡回检验,所以成品检验时往往问题较少。

我把三种主要产品都拆开、装配、测试合格后,老站长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。

第二天,站里开“班前会“,老站长突然宣布:我决定让小王当我徒弟了!

站里的同仁有点意外,因为老站长是出名的不愿带徒弟的“老法师”,怎么会突然想出来,主动要收我为徒弟?

大家都祝贺我,说:“小王,你额角头高啊!(上海话运气好的意思)”。在科长和全站师傅的见证下,我恭恭敬敬向老站长三鞠躬,完成拜师礼。从此,我有了第一个师傅。那时候,一日为师,终生为父的观念还是社会共识。

老站长成为我师傅后,原来对我的微笑少了,而多了一份父亲般的严厉。他要求我除了学会装配与测量外,还要让我下班后,学会当时只有“老法师”才能掌握的仪器导轨平面铲刮技术。老站长说:小王啊,一个人只要有了真本事,学会别人没有掌握的技术,人家才会看得起你,才会用你,吃点苦,有好处。

他也跟着我加班。先讲解,后示范,再让我自己操作。他在边上观察、指正。

老站长检验时,那种全神贯注,那种认真仔细,那种判断能力,我至今历历在目,对我后来一辈子做工作的严谨作风,产生了重大影响。

可惜,我们的师徒关系很快被“文革”冲断。1966年夏天,“文革”刚开始,我的师傅就因为有个亲属在国外,被诬陷为“特务”,造反派对他反复揪斗。我冲上去想与造反派评理,结果被造反派抓住头发,结结实实地打了几句耳光,还被贴了大字报,说我是“白专典型”。

当年11月,我们工厂一半人内迁到三线工厂,我也是听了报告,称伟人挂念三线建设,要自己骑小毛驴去看,激动万分,自愿报名去的。而很多在內迁名单中的技术人员与工人,则难舍家中亲人,无论有无困难,都被留在上海的造反派到家门口连续不断地鼓锣打鼓,起哄喊口号,被“欢送”到千里迢迢的內地的。

到三线不久,就传来消息,我的师傅、老站长因不堪凌辱,精神失常而惨死了。等到后来平反,他去世巳十几年了。

我当时听到这个噩耗,悲痛欲绝,声泪俱下,发疯似地仰天大叫:“这算什么文化大革命啊!”。也正因此,我被这个三线工厂已经“夺权“的造反派们盯上了。

到三线工厂后,我仍然不愿到技监科坐办公室,要求到全厂最大的金加工车间当检验员。科长说,也好,我也赞成技术人员多和工人在一起。

也许我对老站长、我的第一个师傅的感情,大家看在眼里。我到金加工检验站后,好几位“老法师”都主动表示愿意带我这个徒弟。最后,站长“乡下人”说,杨师傅从来不带徒弟的,这次难得肯出山,就让杨师傅带吧。大家均表赞成,站长问杨师傅,你为什么肯帶小王了?她淡淡地说了一句:这小鬼(上海人读“几“)有良心。

我的第二个师傅,即杨师傅,是上海技工学校毕业,工作巳十几年,手中有绝活的女“老法师”,平时有点傲气,不苟言笑。因为她不仅检测技术好,而且肯帮助生产工人,无论在检验科或车间,威信都很高,工程师们也经常到车间来与她商讨质量问题。

但我的师傅坚决不愿当什么官,连当站长也不肯。科长只好让“乡下人”当金加工检验站站长,“乡下人”是上海崇明人,一口崇明土话,为人忠厚,技术也好。而且即使在恶劣的环境中,也保持了乐观的心态。他经常对站里的同仁说造反派:“格排里猪猡,爷娘都死脱了,要天打的!“。由于他的崇明土话实在滑稽,大家常常以他的话,苦中作乐,一口一个“乡下人”,几乎把他的真名也忘记了。

“乡下人”是老工人出身,对他的师傅如同对父亲,那时打长途电话,费用很贵,他总是让我帮他给在上海已经退休的师傅写信,他说一句,我写一句。我问他为什么不自己写。他说:我师傅格大个岁数,日脚还过得介苦,我自己写信,每写一次,哭一次,还是你帮我写。

那种师徒感情啊,无法用言语表达。

正因如此,“乡下人”对我向杨师傅的拜师仪式,格外看重。正式拜师那天,利用金加工车间上午十分钟的休息时间,车间主任与车间全体工人及验验站所有师傅都参加。师傅坐在上位,我和拜第一个师傅时一样,恭恭敬敬向师傅鞠了三个躬。师傅平静地说:“小鬼啊,伊拉(指造反派)格种日脚长勿了,我不想你将来做官,也不想你将来发横财,你要永远做个正派人、清白人,有本事人。”。我郑重回答:师傅,我记住了。

这不是一种形式,更不是“复古“,而是一种发自内心教诲与承诺。我至今仍认为很必要。现在一些大医院或文艺界仍保留师傅相对固定带徒弟,或老师相对固定带学生的形式,其实是一种有利于工匠精神的传承方式。

师傅收我徒弟后,除了教我检测技术外,还与车间主任商量,天天“逼”着我下班后学车、铣、刨、钳、磨的操作技术。她好像永远不累,而且不放过我任何一点差错,细致到我有时也差点不耐烦了,但还是听了。

有一次,我因实在看不惯“文革”中那种乱象,正考虑是否有必要写一篇文章批驳,有点分心,竞然漏检了一批轴的內径。被退回来后,师傅脸色煞白,闷声不响地测试。我知道自己闯了祸,轻声地对师傅说:“师傅,我错了,我全部重检“。师傅抬头看我,眼里带着又气又无奈的泪水,对我这个不争气的徒弟说:只是重检有什么用?这批生活(上海话指产品)还可返修。我去和车间主任说,我们自己连夜返修,不能躭误别人。

结果加班到半夜十一点,全部返修合格。

师傅是一个把工作看成性命的人;她的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;她永远把责任放在心上。这对我的一生也带来了难以磨灭的影响。

师傅万万没有想到,她的徒弟是初生牛犊,比她还硬。几天后的的早晨,我一张墨迹未干的大字报,复盖在造反派舖天盖地批斗我们工厂“走资派”的大字报上面。主要内容是,我们都是响应号召,离家别子,到三线来建设的,而不是来搞文化大革命的。我们住的是干打垒(用泥土夸实后搭的土坯房,非常潮湿),吃的是苞谷饭,从一个车间到另一个车间,要穿着草鞋爬山路,还要经常挨骂挨打。这样搞下去,生产还要不要?我决不相信文化大革命是这种做法,我反对!

结果第二天,工厂所在的区公安局军管会,就来人宣布我是“现行反革命”,把我反铐起来,先送区公安局拘留所,再转市公安局关押。

工人们围在一起,向警察说,他决不是反革命。师傅含着眼泪急急忙忙赶回车间,拿了我平时最爱看的一本书“数理统计与概率论”塞给我。

在市里关押时,几次被挂牌游街,宣判大会上陪死刑犯示众。四个月后,一位年纪约五十多岁的市公检法军管会军人提审我,我又向他讲了我们工厂的情况。他仔细听完后,皱了一下眉头,用很浓重的四川话说:你这个娃娃,主要是认识问题,算什么反革命?把你放了,回工厂去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去。就通知厂里革委会带我回工厂。

不料,一回到厂,就被造反派七八个人关在一间屋子里,他们像玩拳击一样,每人一拳,反复打,直至我晕死在地,才关进牛棚。

关进牛糊后,几乎天天批斗,“坐飞机“。而且用钢丝鞭加胶管包着的鞭子打,打得小便变紫色,身上却没有伤痕。

每批斗一次,台下的工人就哭,就喊:“不准打人!”。有一次我坚决不肯低头,这些造反派就在台上把我痛打。我的师傅突然站在一个凳子上,大喊:“乡下人,厂里的男人都死光了?!”。然后,以金加工车间和检验站工人为主的一批男女工人,冲上台去,把昏死过去的我抬了下来,我师傅放声大哭。

我在牛棚里想,这样总不是办法,迟早送命。便在一天晚上,借牛棚的看守人以为我真的走不动了的疏忽,以去设在山坡上的厕所为名,从山坡上滚了下去,苏醒后爬到附近一家工厂,这家工厂的负责人,对我很同情,连夜把我装在一辆运垃圾车里逃了出去。

由此,我走上了赴京告状之路。没饭吃,就要饭,要不到,就吃饭店客人留下的剩菜剩饭。没地方住,就扯街上的大字报纸作“被子”,盖在身上,在北京城门洞下过夜。

后来的事说过了,我请一位同样逃难的书法家写的250个字的告状信,居然受到当时与“四人帮”作坚决斗争的原一机部领导的关注。因为我们属于一机部领导,又是三线建设厂,所以立即批示让一机部军管会派调查组进厂调查。两个星期后,调查结果出来,结论是“反映情况属实”。隨后一机部军管会通知我,放心回厂。

我回到厂里的消息,几乎震动了全厂员工。尤其是金加工车间和检验科,“乡下人”高兴得边说话、边哭、边笑。师傅反而很平静。只是我当天的饭盒子里多了好几只田鸡腿。但她对我的工作要求,反而更严格了。她不知从哪里给我找来不少与机械加工和质量检验的书,要我抓紧学习。还时不时地把别人加工的优良产品让我看,一点一点地告诉我,哪些地方值得我学习。她说危险还存在,你要尽快调离这个厂。

自我的告状有效后,厂里的军管会也换了人,负责的是一位师级干部。他找我谈了几次,言谈之中,隐隐约约流露出对“文革”的不满。两年后他调到机械厅当厅长了。厅里没有技术处,就对外公开招聘。内迁来的一个大型机床厂的厂长当了技术处长,我则被录取为技术处分管质量的技术员。

我去报到的那一天,检验站的师傅们都来送我。“乡下人”说:小王离开也好,文化大革命还没结束,这些造反派迟早还要出花头,害小王。

师傅闷声不响。我叫了一声:师傅,你还有什么话要关照我?师傅看着我,眼光比任何时候都严肃,说:你要一生一世站着做人!

这句话,我记了一辈子。

我至今仍怀念我的两个师傅,思念无穷无尽。

而且,我一直认为,工匠精神在不少企业失传,师徒制没有坚持下来,是一个重要原因。

还有一个原因,限于篇幅,今天不想展开。试问,现在还有多少技术人员或高级技工愿意像我的两个师傅一样帶徒弟?帶学生?有多少年轻员工能像我曾经一样,从内心尊重培养教育过自己的师傅?

可叹人心不古。感恩之心巳成为迂腐;恩将仇报的行为得不到谴责;稍学了一点就认为已经超过师傅;不学无术,投机取巧、见风使舵的人反而受到赏识提拔。这样的社会环境决不利于人才培养。

所以,师徒制要以社会风气为基础。

我们更要強调踏踏实实做人,人要有人品。知识分子与工人相结合这条路,永远不会过时。

相信不少企业和同仁会从我的亲历叙述中得到一点感悟,根椐公司实际,探索更多的人才培养机制,从而为工匠精神的传承创造更好的条件。

谨将此文献给我当年的两个师傅和在那个特殊年代坚持工匠精神,在特别困难的环境下,忍辱负重,精益求精,一丝不苟,保证产品质量的工人兄弟姐妹与师叔、师伯们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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